希望娄烨不用再碰运气

2019-03-30

原文来自订阅号「虎嗅APP」:希望娄烨不用再碰运气

本文来自:北方公园NorthPark(ID:northpark2018),作者:王小笨。


今年2月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在柏林电影节参展,新闻发布会上娄烨不知道第多少次谈到了电影审查,他说他对审查的态度没有改变,“我觉得电影应该是自由的”。

娄烨没有变,某些事就更不会变了。距离原定的上映日期4月4日还有一周,微博上传出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撤档的消息,媒体向片方光线传媒求证,得到了三个字的回复,“尽全力”。

尽全力,听天命。只是天命的要求到底在哪儿,谁也不知道。

这次娄烨也不是没有做出妥协,电影2016年就做完了,从那时候起大大小小改了117处,看过去年金马影展版本的人都说戾气已经消减很多,身份敏感的陈冠希连一个正面镜头都没有了。但带到柏林的版本又改了,到了香港国际电影节的版本,还要再删5分钟。

好在撤档只是虚惊一场,在坐了24小时的过山车之后,片方确认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不会撤档,海报上写着两句话:

“感谢大家,如期上映”;“电影会帮我们记住,我们和我们的时代”。

01

现在这个版本的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,恐怕和娄烨心目中的样子早就不一样了,但他这次没有放弃署名权。

7年前的《浮城谜事》让娄烨成了第一个放弃署名的内地导演。那时候离电影上映还有41天,官方让他把电影里秦昊用铲子打拾荒者十七下的镜头,改成只打两下。

最后争来争去的其实只是一段3秒23格的镜头,但这事从来和镜头无关,它关乎的是谁拥有对电影最终命运的决定权。

当年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有不少暴露和血腥镜头,审查委员会的一些专家认为应该删减,但另一些专家觉得那部电影质量很高,足以代表中国冲击奥斯卡,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一刀未剪。片子里有一句台词:“我给你的才是你的,我不给你你不能抢。”

抢了会怎么样?

当年娄烨的《颐和园》送去审查,审查委员会给出不过审的理由是声音和画面不清楚,无法审查。但看过那部电影的人都知道,如果真的一条一条给审查意见,电影最后怕是只能剩下一个片名。

但娄烨就带着那个没过审的版本去了戛纳,《苏州河》的时候他已经这么干过一次,导致电影不能在国内公映。不知道他是真的觉得不能公映没什么,还是确实视死如归。从他在戛纳说的话来看像是后者,他说:“电影经历很多困难才完成,时间不是问题,是人的问题。”

这一次就不是国内禁止公映这么简单了,他在自己的办公室,听完了电影局工作人员宣读他被禁拍电影5年的红头文件。那5年他跑去法国生活,虽然没有离开电影创作,但中国电影的事终究和他无关了。

5年后回来,他和电影审查的缠绕就再也扯不开了。别人拍电影交大纲,他要把完整剧本交上去,《浮城谜事》放弃了导演署名,《推拿》沟通了三四个月还是动了重头戏,直到这次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的撤档。

原本第六代导演都和娄烨一样,拍社会现实题材拍成了地下导演,但在《天注定》做了最后挣扎之后,贾樟柯开始安心在电影里搞自我致敬,王小帅则干脆开始为国家现行的二胎政策唱起了赞歌,还在朋友圈搞起了自爆式营销。只有娄烨,还在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里啃广州冼村这种硬骨头,强拆、暴富、凶杀、官商勾结,一个都不少。

也许在他选择去做这个题材的时候,电影今日一波三折的命运就已经写好了。

娄烨曾说过,被禁的5年是他最自由最快乐的5年,他拿着 DV 回国秘密拍了一部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,还拍了一部法语片《花》,再也没有人盯着他必须把某场戏删掉,但他自己也承认:

“一个人的自由不是自由。况且,这自由的代价太大了。”

02

和审查打交道是几代中国导演的集体命运。

1992年田壮壮拍了那部著名的《蓝风筝》,直面“文革”的历史,电影快要拍完的时候,田壮壮跟自己的摄影说:“这个片子只要拍完,哪怕一辈子都不拍戏,我都认了。”

没想到一语成谶。1994年广电部下发文件,处罚包括田壮壮在内的 7 位导演 7 年内不许拍电影,理由和后来的娄烨一样,“未经审查参加国外电影节”。那一年《蓝风筝》拿了东京电影节最佳影片,但中国电影人选择集体退出以示抗议。

田壮壮就此远离中国电影的中心舞台,留给第五代导演一个巨大的问号:如果田壮壮没有被禁会怎样?

在某种程度上,田壮壮是被拿来祭旗的,因为就在被禁的前一年,官方颁布了《电影审查暂行规定》,提出了电影审查所禁止的八项内容,后来这份文件变成了《电影管理条例》、新版《电影管理条例》,名字一直在变,但内核不改。

张艺谋的“黄金甲”很幸运,但新片《一秒钟》的事情大家也了解了。这部电影原本入围了今年的柏林电影节,但因为他打算在已过审的版本后面加上几个镜头,电影需要全盘重新接受审查,最终只能因为“技术原因”和柏林电影节失之交臂。

田壮壮也好,张艺谋也好;第四五六七八代也好,为国家荣誉倾尽了半生的“国师”也好。只要回到拍电影这件事,和审查的缠斗就会一直存在。

但这种缠斗到底要把创作者带向哪里?

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贾磊磊曾经写过一篇文章《电影的生存、生产及其审查》,说这些规定貌似形成了政策条文,但在执行过程中可以产生完全不同的解释。

《人物》杂志写过一篇电影审查员的文章,发出来没多久就被删了,里面那个老审片员说这份国家委派的任务没有量化标准,“如果你的悟性不到,你掌握的标准不准,那就是你自己犯错误了”。

换句话说,就连身处其中的人都不知道这个过程的标准和底线到底在哪里。

今年柏林电影节闭幕式上,评审团主席朱丽叶·比诺什和评审团全体成员一起上台,读了一封写给张艺谋和《一秒钟》的信,信里这样说:

“我们需要艺术家来帮我们理解情感与艺术,电影艺术可以转变思想和生活。”

03

2016年的金像奖,身为评委会主席的尔冬升在颁发最佳影片时,说不想为难其他人所以干脆自己来当颁奖嘉宾,在开奖前他知道那部名字都不能提的电影大概率要获奖,他引用了罗斯福总统的那句经典名言“

“我们唯一需要恐惧的就是恐惧本身。”

对电影有过恐惧的,其实并不只有我们。20世纪初受到清教徒和社会进步势力的影响,美国进入各州立法审查电影阶段,1930年颁布的严厉的《海斯法典》控制好莱坞长达34年,期间被删减的电影不计其数。

后来是分级制度拯救了美国电影,当然也有新好莱坞电影运动中,大导演们用自己的方式扩展表达的空间和边界,比如伊利亚·卡赞就拍出了《欲望号街车》和《伊甸园之东》这样在尺度上引起极大争议的电影。

甚至现在早已经没有审查制度,但#Metoo运动和反种族歧视的浪潮,也就是所谓的政治正确,还是会影响到电影的创作。所以我们才会觉得像《绿皮书》这样的电影,是把每一个群体都照顾好了,唯独没有了创作者自己。

所以说,在任何国家,电影都并非自诞生起就是自由的。广阔的创作空间需要几代创作者、市场和官方意志不停地磨合来产生。

但最怕的是,我们把这种仍在磨合的“过程”视作了理所当然的“结果”。

前两天《都挺好》大结局。原著小说的结尾,写的是苏明玉想着“亲情是捡不回来的,大家淡淡如水地交往吧”,没有什么和解和大团圆,但也绝不是什么倡导仇恨和报复,这不过是生活里真实的常态罢了。但到了剧里,就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大团圆结局。

我们当时发微博提到,《都挺好》最后捋成了大团圆,《地久天长》不管怎么哭还是绕回了大团圆,得等到什么时候,我们的创作者才能意识到和解并不是生活里唯一最高的价值观呢?

底下的一连串留言都在说:“不大团圆肯定过不了审查。”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们作为观众,已经不自觉地站在审查的角度上思考问题。当创作者习惯了自我阉割,观众也自然而然将“审查”视作所有创作缺陷的买单方,那我们怕是只能看也只配看《娘道》了。这绝对不是观众、创作者或行政部门任意一方愿意看到的局面。

2012年时,第四代著名导演谢飞给电影局领导或者说是给观众写了一封公开信,质疑为什么小说、美术、音乐、戏剧都可以不经过审查批准就出国发表、展览,唯独电影这么做就是违法犯罪? 

当时的电影局领导曾私下里给过谢飞一个在他看来很荒谬的答案:“我们认为所有电影都是代表国家的。”

但如果电影真的是代表国家,我们生活的这个国家就是这么纷繁复杂的啊。有惊人的城市化建设速度,也有互相交织着的各类问题。有极便利的城市生活,也有堆积如山的外卖垃圾和无人修缮的共享单车。有沉重不堪的历史,也还有高晓松口中所谓的、他外国朋友都很羡慕的“希望”。

娄烨电影这次能如期上映,是幸运的。但真希望有一天,创作者能有空间忠实地表达中国社会目前的多样和复杂,不需要再和审查力量玩无穷尽的躲猫猫,不需要再“碰运气”。

腰乐队有一首歌里唱到:“别担心,没有哪一首歌,能够把这个现实唱到地狱去。”

*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,不代表虎嗅网立场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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